Work is love made visible.

寫寫日常,寫寫自己——黃繭

日記:當我們相視微笑

坐在咖啡廳面對面的魔力,大概是相視的人,都能誠實以對吧。

有時是不慎熟識的狀態下,也能因天時地利人和,道出深埋心中的秘密,然後默默地,就寄放在我這裡了。我總是特別珍惜這些談話的時光,多年來好像都是這樣,即使關係放置最後,雙方道不同不相為謀,也鮮少把這些秘密,變成作為攻擊的籌碼。

那瞬間,我們就是這麼樣親密,你「相信」我的那種親密。


說起跟他的故事吧?

我們,其實是很少見面的關係,深談也就這麼一次,但他卻把所有深埋心中的故事,都告訴我,描述時他看來一派輕鬆,好像這些故事都沒有傷害到他,但我知道,其實我們都是希望被安慰的。

他的一派輕鬆,實質上與我不同,記得聖誕節年假的時候,我對軒講了一些故事,然後也忍不住抽了幾張衛生紙,對我來說,每次重複講述故事,像是細胞死亡又增生的過程。

我必須不厭其煩,一直重複到有一天我不再哭泣的時候,我覺得那樣就是真正的好起來。

不過真正的「復原」並不表示我已經不痛了,很多時候想起,還是會覺得很悲傷,只是我們描述這個傷口時,已經不會在眾人面前潸然淚下,因為疤痕已經漸漸變淡了。

但我昨天望著他,卻難過得想替他流出淚來。那段時間他頭髮凌亂,說自己沒什麼時間處理生活瑣事,時常三天兩頭請假,但我也沒特別去問他忙些什麼。偶爾進出辦公室,他的位置會空空的,直到有一天搭了同班電梯,才說最近請了喪假。

不過,這個話題對彼此的界線來說,算是略為禁忌。
為了禮貌,為了致意,我只笑說頭髮真的好長,可以去剪一下囉。


爾後我再也沒有問起關於喪假的事情。幾個月後,坐在咖啡廳,聽他說起去年喪假這件事情,他才告訴我:「母親去年走了,倒下後的兩週,就猝然離開了。」

我愣了愣,眨眨眼,停頓了幾分鐘,才開口問他:「還好嗎?」

每一次,接收到死亡的段落,我的心都會緊緊一縮,好像,我也不知道怎麼擁抱無常,他當下沒有什麼表情,臉上無一處有太大抽動,好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。

我卻著急著問他:「你不難過嗎?我好怕你哭。」
他說:「我現在不會哭,已經哭很多次了。真的,現在還好。」

他說難過是有一種曲線的,從接收死亡消息,曲線直直攀升,而後到了一個臨界點,開始慢慢下降趨於平緩,然後又往上攀升,他現在是處於⋯⋯平緩的狀態。

我說:「你還好嗎?不知道為什麼我都想替你流眼淚了。」
他笑說:「幹嘛!沒有這麼誇張,真的還好!」

我知道「你還好嗎」這四個字一點作用都沒有,但我還是時常問坐在對面的人。這四個字對我來說,那是確實是我真心投以安慰的一句話,也許他過得不好,也許他真的一切都還好,但好不好,我也想從對方的嘴巴裡接收到。

我知道一定很難過吧?

即使我說了這樣的疑問句,他的悲傷也不會因而淡化。

不過,我已經聽過他的故事了,從今以後,當他憂傷時,能夠記得與他共度過的時間,在我這裡,他已有一個存檔的憂傷,此後再講述這份悲傷,不需要重複說明。悲傷的時候,他知道有一個故事放在我這裡,然後可以繼續重複、重複、重複⋯⋯直到有一天他不再難過為止。

我常覺得,秘密不適合作為武器被放大的原因,是因為⋯⋯那個瞬間,對方是這麼這麼相信我。

即使未來我們因什麼產生衝突、有了什麼誤會,我們之間一切也不會隨著針鋒相對,轉化為惡意攻擊。所以,我會收著所有人對我傾吐的秘密,也許某日會編織成看不出是對方的故事,也許會從中替換一些代名詞,但所有故事,都留有那麼一點熟悉影子。

寫下來,是因為怕忘記,也或許這些秘密,需要一個形式被留著。
我也真心希望,他的悲傷可以有一個出口。希望他一切都好。


黃繭 Chien-Huang
黃繭 Chien-Huang


傾聽城市日常,用文字釀成故事,讓我們再靠近一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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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版著作《溺日》、《透光練習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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